喬韻最近的心情似乎相當不錯。

——這麽說似乎不妥，好像她在國難日歡聲笑語，事實當然也不是如此，這一周全國的氣氛都壓抑，大家奔走著在談捐款、賑災，喬韻一樣參與其中，表情甚至比傅展以為的還要更沈重一點——他本以為她的性格，不會對這種千裏之外的事太有參與感的——

但她就是有了魂兒了。

依然是忙的，5月末，距離下一場大秀只有4個月的時間了，在一年的某個時間段，設計師要面對三批不同的設計：正在發售的春夏季，正在生產的秋冬季，和正在設計的來年春夏季，時尚圈對靈感的壓榨永無止盡，這一季的結束就是下一季的開始，秀場、設計，這一行永遠都在頭腦風暴。直到【韻】有餘力招攬到優秀的年輕設計師為止，她都還將無止盡地忙碌下去，更別提她還同時身兼數職，一手抓起了淘寶上的網紅營銷，對公司的供應鏈也過問甚頻。

這完全就是在消耗生命，也許品牌草創期，一年、兩年能持續下去，但她還能扛多久？傅展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，滿臉都是膠原蛋白，走進店裏——啊，那一天她是失魂落魄的，但仍能吸引到他的目光。

現在的她依然可以牢牢地吸引住他的註意力，理由已不再那麽膚淺，但事實就是她瘦了，臉色白了，過量的工作、死線的壓力和藝術家在創作中的煩躁，讓她被困在幾乎肉眼可見的樊籠裏，喬韻這一段時間的脾氣都不太好，喜怒無常，有時侵略性很強，他猜應該和下個系列的設計不順有關，也因為瑣事過多，工作壓力太大——但這一陣子，她有魂兒了。

她的笑寧靜了，眼神平和了，忙還是忙，煩也還是煩的，照舊會發脾氣，因為【韻】的慈善賑災活動和他沖突時也還是很兇——女人是這樣子的啦，藝術家本來也很任性了，再加個女字更有免死金牌，能比女藝術家更任性的就估計只有Gay藝術家，傅展這一次也想不懂，【韻】又不是沒做慈善，詐捐，給受災群眾送衣物是很好的想法，可以補上政府第一批物資的缺漏，他想乘勢發點通稿宣傳一下都不行？就非不答應？

還是很不講理，對他防心也仍重，依舊被工作追著跑，眼底還是有兩個黑眼圈，但真的有魂兒了，他原以為她會在最近漸漸崩潰，把更多的東西放手給自己的：淘寶那塊的營銷，是吸引他加入【韻】的一個重要因素，這種全新的商業模式讓他很好奇，這幾個月，沒刻意問過，但旁敲側擊，他對這一行已有了不少心得，拍照當然還是得喬韻自己出馬，她需要把握住核心生產力，這能帶給她安全感，他也無意剝奪，但其實文案、粉絲維護和引導都可以由他來做，漸漸隨公司擴張，再移交到可靠的下屬手裏。

設計他不行，但一間公司成長的方方面面，傅展都是行家，喬韻對他有防心，可以理解，但設計師都需要守護神，這自然有原因，他可以耐心慢慢等，讓她被磨到讓步，沒有人是超人，藝術家尤其不是，他們的心思都在創作裏——也許會嫌俗氣，但每個藝術家都需要保護人，他們用世故傖俗為藝術家築起高墻，留出一片鳥語花香的晴天。沒有人不喜歡被保護，只要留出足夠的安全感，喬韻漸漸把更多事權移交過來，只是時間問題。

但她身上真的很多意外，傅展有時也覺得自己運氣不好——喬韻這樣的姑娘要能遇上第二個，也許他早走了，在她身上他事事不順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，好像隨時翻船，好容易看著她被逼到絕處，這邊都騰出手要接了，她自己又緩過來了，就像是快燒盡的機器，本來只是憑慣性，越轉越慢就要停——然後忽然又被新的燃料給填上了。

這是質的不同，本來的忙是消耗，能量就那些，忙走一點就少一點，把齒輪磨得更鈍一點，現在的忙是帶著轉，所有的忙碌像是風裏的砂，轉起來把她的狀態磨得更鋒利。喬韻最近給他發郵件的次數都明顯變多，條理分明，每條線都在有條不紊地跟進，早沒了前段時間被設計折磨的暴躁，她有時候會偶然望著窗外，像是想到什麽，嘴角勾起一點點，那弧度都是溫柔的。

“你來看大樣，”傅展進門的時候撈了一眼：垃圾桶裏有好幾個礦泉水瓶，昨晚她應該又熬夜畫稿了，但語氣卻挺精神。

“大樣寄到了？這麽快。”他走到工作臺前，已學會目不斜視，喬韻不喜歡別人在醞釀期看她的樣衣和設計——誘惑是有的，但還能忍。

“也是時候了，接下來還要走N市到S市的物流麽，總不能直接從廠裏就發出去了。”喬韻把大樣給他看，“洪哥人品不說，廠子還是有實力的，這批的大貨做得和小樣都沒什麽區別。”

“他人品應該還不錯吧，冒著壓力拯救同妻啊。”傅展隨口說，“為此還被陳靛家裏帶人去鬧，弄得裏外不是人，這是鐵肩擔道義啊。”

他始終還是能逗到她的，兩個人的笑點在同一條線，喬韻笑了幾聲，又擡起來瞇著眼去看布料的透光度，傅展問，“固色測了沒？”

“青哥那邊做過了，表現蠻好，”喬韻說，“我們的成長速度這麽快，雖然還是小單，但洪哥肯定也想抓住客戶嘛。”

以洪哥常接的體量來說，上萬那是起步，血手T四五千件的單量，還是小了點，但和上一季在他家做的褲子比，這個起訂量已經翻了好幾番，洪哥現在是真的把他們當大客戶來看待了——發布會開得高大上也有點好處，至少人家會覺得你背景很強，真的是能做大的水平。

大廠畢竟是大廠，大樣沒問題，生產加物流，一周就能搞定，傅展說，“那我這幾天去一下S市，盯一下發貨環節。”

兼顧高端、中端就是有點好，CY和【韻】互通有無，對一般的奢侈品牌來說，其實建立網店也是一道門檻，專門的人才需要招聘，這是全新領域，HR和高層都要摸索，難怪反應要慢一些，有些牌子到2016年都沒有網上旗艦店。但對【韻】來說，淘寶起家，搞網店架構真是輕松愉快，無非是美工外包得高大上一點——其實，青哥手下的美工也未必就不能做了，品牌定位不允許而已，誰還沒有向往高大上的心呢？

就連發貨物流也是一樣，起步就先通用了，等做起來以後再視情況增減人手，成本無形間降低不少，S市那邊只是專門招聘了兩名售後客服和零售客戶對接，把後端和客戶群隔開，以策萬全。喬韻說，“青哥都弄得頭頭是道了，你還要特意過去嗎？”

“奢侈品，還是要在每個環節都做出差異體驗。”傅展說，他是有點不放心青哥，“我過去看看細節也好。”

喬韻嫣然一笑，美目流轉，“你不要順便去N市走一趟，請你的老朋友吃個飯？”

血手T上線，也就意味著各大山寨商大展身手的時間到了，除了最低端那種看圖打樣的Low貨以外，真正有點追求的山寨、原單廠商，怎麽也要拿到正品來扒個版，才好意思說相似度。這也就意味著，【韻】一直以來策劃著的打擊行動，到了收網的好時機，傅展雙手插袋，裝逼已經成為本能，“這點事，就不用特意跑過去了吧？”

喬韻笑而不語——她的眼神最近又清亮了起來，像是到了漲潮的時節，池子裏又有了水光，這一笑有一點猜疑和狡猾，為她平添一股生動的魅力：那股奔湧的生命力，又回來了。

畢竟是成熟了點，不像是剛畢業那會，渾身一股生勁，一言不合就同他發火，自己的套路被看穿了也只是笑一笑——傅展倒是有點後悔，在她面前這麽說，反而適得其反，又不是不知道，怎麽表現總失常？

他猜度著喬韻的心思，掂量著自己要不要說說在N市的根底，又解釋一下自己的來歷，可機會一閃即逝，喬韻等了一歇，他沒表現她就繼續說，“那你要記得快點回來，下周我會給09春夏出個初稿，我們要一起分析一下商業成衣線該怎麽開發……”

是，09春夏的設計出來了，才好拿著去攻關《Voyage》，到時候也可以做08夏的銷量分析了，還有淘寶那邊，總是要拿來討論的，傅展收斂起小心思，含笑說道，“當然，先打好這一仗，九月份的發布會，也就好安排了。”

【血手T發貨啦——】

以血手T現在的熱度來說，在關註著T恤發貨進度的，可遠遠不止【韻】和CY的內部人員了，當網站正式開始發貨，訂單狀態由【正在預處理】，變為了【點此跟蹤運單號】的時候，可以說整個淘寶的山寨界都因此轟出了一波小高潮，那一天多少個山寨群都在喊著這個好消息：“親愛的們，血手T終於發貨啦，我們的訂單正在運送中，到了以後馬上就會拆衣扒版，半個月後出貨！親們別忘了去補定金哦~~~”

“我們多有誠意，大家可以直接看訂單，每款每色都各買了一件，親們就不用擔心偏色和細節了，當然價格也會比別家略高一些，我們家就是這樣，比別家好NN倍的質量，但只多一點點的價格，啥也不說了，跟過我們家山寨的親們都知道的！親們現在下單的話，可以優惠20元！”

250、200、150、100，原價2000多的T，淘寶什麽價位的山寨都提供選擇——250的就號稱有內部人士，質量接近原單，100的強調性價比，比100更低的就不敢說是山寨了，從上身圖抄的版，看起來和正版的區別過大，大概只有廠妹要穿。Rosy這陣子蹲了有七八個山寨群，現在陷入選擇障礙癥：開定金的最後窗口就要結束了，到底買哪個版本的好？

“250的那家是有誠意的，真的買了好多個版本，特別是我想要的那個白色雙擁版本，就只有她家有。”這個時限不太緊張，吃午飯的時候，兩個小姑娘湊在一起撕開揉碎地分析，“但是之前沒在她家試過——那，不要看只是一件T，之前C家不就說了，這個【韻】是真正的奢侈品，也不是那麽容易仿制的，現在說得山好水好，到時候出來是怎麽樣？不知道啊。還是和C家那樣，直接告訴你能仿制到幾成，那我倒還放心點，真的有下次麽那我還不如買個150的算數。”

“100塊也不就是一頓必勝客的錢？”男同事在一邊聽得不耐，“你一天賺的都不止這麽多啊——這樣，我幫你出這100，你就買250的，不要再討論了。”

“這又不是錢的問題！”Rosy和Annie一致對外，兇起來叮得男同事滿頭包，“性價比知不知道，我不差這一百塊也不能當冤大頭啊！”

“就是了，你不差這100那你捐掉好來，公司捐款頁面不是還沒關？剛好給災區多買幾本書去。”

趕走了煞風景的戇都，兩個人回來討論，“C家到底做不做這個T啊？要麽還是等一等？”

Annie也是要買的，她看好的是黑色黃手印版本，不是很走紅，因此更怕山寨那邊慢一步就買不上了，或是沒湊夠數目，這顏色被取消，“講不定豆豆那邊也會發山寨的地址呢。”

“啊，說起來，妖妖今天上午發帖了，你看到沒？”現在因為沒帶地址，妖妖貼已不再需要第一時間看，Rosy也問得隨意，“就穿的是白色雙擁版，挺酷的，我看了就更想要了。”

“真的？”Annie馬上去開電腦，“你都不發給我看——妖妖家裏是不是很有錢啊？怎麽現在都穿正版的，啊啊，這一次千萬別再發新包，千萬別再發新包了——公司那邊捐款都去了三百多，我錢好不夠了——”

還好還好，妖妖這一次是沒發新包，用的還是當年那個走紅的櫻粉色Lady Dior，身上的T恤花樣也簡單：圓領白T，中心一樣是不規則線條組成的圖案，看似像一張低垂的人臉，睫毛望著下方的手印——但這手印就不再是血手印那樣突兀了，而是兩個黑色的手印，從腰際交錯地環繞抱過來，就像是一個寂寞的人，從一雙大手從背後擁抱住了一樣。

至於妖妖本人，則是戴著大墨鏡和草帽，穿著簡單的熱褲和白色板鞋，手包掛在臂彎裏，在夕陽的街邊流連著，和圖案一樣，也是微微有些低頭，表情好像有點寂寞……

“啊，好……好浪漫的感覺啊！”Annie開始冒心心眼了，“這樣看，還是這件T好看——妖妖的穿搭真是沒得說的！之前在網站預覽的時候，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啊——難怪你說要買雙擁！之前都說了要多久的血手原版了——”

確實，妖妖的穿搭功力，現在Rosy覺得都沒必要誇了，跟著穿就是，可能照片是豆豆好，但日常穿著真的得跟妖妖，她馬上把Annie也拉到自己的兩難處境裏，“但我和你說，現在做這款山寨的人特別少——”

她還是低估了妖妖的影響力了：之前的確最熱的是周小雅的血手T，但妖妖一穿，白色雙抱一下成為大熱門，幾個山寨主都是緊急上架，根本不愁沒得挑，Rosy和Annie糾結了兩天，最後趕在關窗前還是定了250元的那家：夢夢家也是大山寨主了，淘寶信用都快皇冠，貴一點就貴一點吧，質量有保證就行了。

的確是大山寨主，行事很有章法，先是加群，光是群號都編到10以外了，天知道多少人在他家定了這件T，Rosy看到人多，心反而定下來：這麽多人，如果做差了要賠多少錢？就看人數應該也會好好做的。

山寨從打板到出貨，半個月到一個月的周期是要的，這些行規Rosy都知道，也都在等——群裏每天都在匯報：第一天，收到衣服了，第二天，扒好版了，第三天就說買到面料了，第五天和工廠簽合同，付了定金——應該一周內就能陸續出貨了，到底是大山寨主，訂單量多出貨就是快——

數著日子數到第七天頭上，Rosy上班習慣性開了群瞟一眼盯進度，這一看，傻眼了：群裏的消息比平時跳得快了N倍，眼花繚亂，根本就看不過來。

“Annie，”她趕緊叫同買的小夥伴，“你知不知道我們買的那個衣服——”

“對的對的，”Annie看起來也很煩惱的樣子，“出事情了是伐——工廠那邊被抓起來了！說是N市那邊開始掃蕩制假售假……不止我們買的夢夢家，今早Only Lady都炸了——所有山寨群都在嚎，他們的單，基本都出問題了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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